
山海阳西 魅力无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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栏目导言:巍巍龙高山俯瞰南海潮涌,悠悠织𬕂河滋养千年文脉。阳西,这片山海相拥的热土,承载着岭南文化的厚重积淀,也镌刻着时代变迁的动人印记。从秦汉时期南越先民的渔猎拓垦,到唐宋海上丝路的商船帆影;从明清盐田灶火的袅袅炊烟,到近代革命烽火的燎原星火,阳西的历史长河奔涌不息,每一朵浪花都闪耀着独特的人文光芒。阳西县政协于2025年5月创刊的《阳西文史》设立的这个栏目,以“溯文明之源,传乡土之情,启时代之思”为宗旨,坚持“以史为根、以文为脉、以情为桥”的创作导向,既注重历史考据的严谨性,更追求叙事表达的感染力,让阳西故事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精神纽带。
▲王若霞肖像,李明亮绘,翻拍自《王氏族谱》(冯家庆/摄)
才女若霞 血泪为诗
——清代阳西女诗人王若霞和她的诗
王若霞,清代阳西才女,这位生于康熙四十九年(1710),卒于嘉庆四年(1799),用八十八载跌宕人生与五百余首血泪诗章,结集成《若霞亭诗稿》,在岭南文学史册上刻下了一道独特的深痕。
▲第一版《若霞亭诗集》
王氏一族,在阳西堪称钟鸣鼎食之族。祖父王志宾,乃清初智勇双全的乡贤。康熙年间,土匪李积凤劫掠乡里,富户纷纷避入王志宾精心构筑的苏村以求庇护。“积凤三攻苏村,皆被志宾用计退之”。清军与李积凤相持,粮饷告急,他慨然“缴米三百石有奇”,解了燃眉之急。晚年倡建阳江北门梁及金鸡阁,功业彪炳一方。父亲王丹溪,精于医道,著有《炙法医方》传世,是典型的“且耕且读”、礼接士大夫的乡绅。
王若霞,便是这书香门第的第十一世孙女,姊妹中行七。祖父的胆略功业,父亲的诗书传家,滋养了她早慧的才情与不凡的志向。她自述“余幼通晓毛墨,少长涉猎于李杜诸家,心窃喜之,追踪大家道蕴之辈”。闺阁之中,她视女红为寻常,将满腔热忱倾注书卷,沉醉于“读书之乐乐天真”,“读书之乐乐无价”的境界。
其才思之敏捷,曾有一事佐证:十五岁时,见父亲为沙街庙对联苦思下联“坤仪千古……”而不得,她略一思索,提笔将上联“庙貌一新光织𬕂”的“织”字划掉,于“𬕂”字后添一“水”字,下联则续上“镇沙溪”。丹溪公拍案叫绝——织𬕂河滨,沙溪绕庙,几字之改,气象顿生。
这般才情,滋养了她疏狂不羁的性情。她自诩:“雕刻何劳十载功,三冬富足冠群雄。目经口诵才何敏,耳受心维理尽融。”嘲笑那些寒窗苦读徒劳无功的士子。
当清廷为笼络汉人而下旨登记才女,十六岁的若霞名列其中,她意气风发写下《次赴太平司任一月又进京奏册》:“逢时游玩乐升平,佩剑携琴万里行……此去风云开要路,莫因斗米又邀名。”仿佛功名唾手可得。
洞房花烛夜,宾客们闹洞房,拦着新郎喝酒不放,王若霞在洞房内写成一首诗,逐字剪开,让伴娘送出去,悬赏十两白银请宾客们拼成诗,众人很快拼出:“百年夫妇在今宵,诸君何必苦相邀。可怜织女河边望,早放牛郎渡鹊桥。”在封建礼教森严的年代,此诗堪称离经叛道,令满堂哗然。
其恃才傲物、不囿于闺阁礼法若此。
命运的车轮在二十岁这一年陡然转向,因“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”,王若霞嫁入门当户对的阳江城观光(地名)张子熀。张家虽曾是大族,此时却已“频年蹭蹬倾囊橐”,只剩空架子。新婚的甜蜜短暂如露,翁姑相继离世,生活的重担沉沉压在才女单薄的肩上。
若霞恪守妇道,一面辛苦持家,“夜织每偷云际月,晨炊时仰树根槐”,一面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丈夫张子熀身上,希望其能通过科考重振家山,亲自执教鞭辅导丈夫功课,以“妻师”身份督促其发奋读书。可惜丈夫却未能匹配她的期望,他厌倦学业时就逃离书房,躲进卧室,拿起“丈夫”身份,逃避“妻师”约束,有点近乎无赖了。
所幸经过若霞的不断感化,子熀有所悔改,终在县试考中秀才。然而,赴端州(肇庆)乡试,却名落孙山。对若霞更深的打击接踵而至——滞留异乡的子熀,竟在外“拈花惹草”。若霞痛心疾首,寄诗规劝,近乎哀求:“莫道新人好,新人不如旧,新人善戏谑,旧人工缉补……”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,她还是强抑悲愤,宽慰丈夫重振精神,继续发奋攻书:“征帆经岁去,懒上望夫山。花落香随散,鸟飞倦亦还。局输先失子,数绌即缘悭。惟有池边柳,依依学小蛮。”
然而,这封承载着复杂心绪的信,并未唤回丈夫。不久,噩耗传来——张子熀客死他乡。“懒惰平生与世违,邀名邀利一身微。饥餐子路负来米,死殉原生百结衣。任被乌鸢含骨去,纵教蝼蚁负尸归。朋侪戚属知何在,忧患当时痛失机。”这首痛彻心扉的悼亡诗,字字泣血。她追悔莫及,痛感若不让子熀赴试,或可免此劫难。
万念俱灰中,她携唯一的幼子回到岗平娘家,在丹江畔结茅庐数间,筑“解烦轩”,凿“浴日池”,将余生希望寄托于儿子身上。她倾注全部心血教导,“幼稚恢宏颇肖贤,有才无命亦其天。学书尚剩龙蛇气,锁在空笥十二年。”儿子聪颖大度,是她灰暗人生中唯一的光。然而,命运之神何其残忍!仅十二年后,在她三十二岁那年,儿子竟也暴卒。
“飒飒竹风过小亭,唤回愁梦旅魂惊。青山无尽凄凉地,逝水长流不了情。日日问花花反笑,宵宵听月月无声。挑灯欲阅前书史,鹤噪南枝又二更。”这锥心刺骨的《忆子》诗,道尽了一位母亲的无边绝望。她悲极而改轩名为“买烦轩”,改池名为“落日池”。
从此,残花秃笔成为她的“佳友良朋”,诗酒成为她唯一的救赎与麻醉。她深得李白三昧,日夜纵饮,“白露横空地接天,月穿层汉镜高悬。含杯顾影情多逸,对酒移花景不延。细碎任其平日债,疏狂贻我逐时鲜,何须岛屿求真迹,一斗诗成乃是仙。”
晚年,命运对她的碾轧并未停止。她视若己出、聪慧绝伦的长房侄孙女嫁往石桥后,竟因情事所困悬梁自尽,留下绝命诗:“万事回翔自处难,百年恩爱一朝残……床头遗下残诗句,付与君家泪眼看。”若霞闻此噩耗,心碎肠断,泪涌成疾,写下了数十首撕心裂肺的悼诗,摘有代表性的三首如下:
“断尽回肠十载余,不堪又作断肠诗。可怜两眼凄凉泪,一日交垂十二时。”
“三生石上旧情缘,又结人间不了冤。岂为悟元能脱俗,总因慧业折夭年。”
“已厌红丝足下牵,香躯甘把黑绳缠。只图壶里乾坤阔,肯信长房不是仙。”
她哀其不幸,痛其“舍义轻生违大道”,内心亦充满矛盾与自责——她深知侄孙女步了自己“父母之命”的后尘,却无力改变现实,只能以封建礼教规劝。十余年间,她目睹身边六位侄孙女守寡、三人自尽,这一连串的悲剧,最终将她的心彻底碾为槁木:“晚年无计可怡颜。玩世遭逢百事艰,酒兴未阑瓶已馨,诗魂半死句先悭。热肠渐过莲心苦,冷意将凝菊泪斑。惟有孤云闲似我,相看舒卷石龟山。”此诗可见其晚年心境。
▲再版《若霞亭诗集》
深入骨髓的苦难伴随王若霞一生,生活的重锤无情地剥去了她世家小姐的矜持与才女的孤傲,却意外地将她的诗魂更深地楔入了丹江河畔的土地与烟火人间。这份贴近,首先流淌在超越阶层的情谊里。当陪伴她多年的婢女急病而亡,十年光阴并未冲淡那份锥心之痛,孤灯摇曳的茅屋中,她含泪写下的悼念穿透了主仆的界限:“十年死别忽重逢,来也茫然去绝踪。报主忠心如尚在,吾儿地下可相从。”诗句中那份视若亲人的挂念与对忠贞品格的敬意,超越封建森严等级和生死两隔的时空局限,闪烁着人性至纯的光辉。
这份扎根泥土的深切体察,更化作了她笔下真挚的民间歌吟。阳西乡间口耳相传的若霞所作《哭夫歌》,“天苍苍,地皇皇,我君死落少年亡……”,语言直白如诉,情感质朴浓烈,正是她的诗心与百姓悲欢共振的回响。那罗渔夫赠予的一条寻常腌咸鱼,在她眼中却是情谊的珍宝,欣然落笔成诗:“那罗洋畔水梭花,染就涛咸暴自华。受此固堪怜冷落,沽来无备酒仍赊。”纵使囊中羞涩无钱沽酒,她亦不忘盛情邀邻共享这份来自江河的馈赠。农人躬耕的艰辛,不再是隔岸观景,她以笔触饱含敬意地描摹:“乐道为农景况赊,负云戴月度年华。立春鸧乌催人起,五月鸣蜩迫日斜……”字里行间是对土地耕耘者最真切的礼赞。
苦难与生活的磨砺深刻重塑了她的诗境。为排遣胸中郁结,她寄情山水,足迹踏遍大垌古寺、海陵孤岛的张太傅墓、揭阳文天祥旧居、潮州韩愈祠、海南万山群岛。山水涤荡着她的心胸,表弟曾盛赞其醉态“霞觞笑捧座前熏,嫣然一笑真宜醉”,这份微醺的忘情也融入了她对自然的观照。昔日风花雪月的应酬渐次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对生命苦难的深沉咏叹与对天地万象的静穆凝视。其山水诗深得王摩诘神髓,以动写静,意境超然,标志着艺术的成熟蜕变。一首《游大垌寺遇雨》:“日落山门净,云封半寺间。谷幽寻梵语,松韵绕禅寒。雨放靴钉菌,风生鹤嘴兰,泥棋敲竹下,长啸海天宽。”在表面的幽寂中蕴藏着生命的律动与精神的翱翔,正是她洗净铅华后的诗魂写照。
然而,真正熔铸其诗魄不朽力量的,是那深入骨髓的血泪抒情。五百余首诗章,尤以七律见长,字字句句皆由生命创痛淬炼而成。悼亡夫、忆爱子、感怀身世,情感浓烈真挚,具有洞穿时空的震撼力。那首《寒食忆子》:“寄葬他乡骨亦枯,枫根惟伴夜啼乌。旧时衣服都焚尽,不识成灰着得无。”焚烧亡儿旧衣时那痴绝一问,凝聚了超越生死的母爱之恸,读来令人窒息。晚年的王若霞,心灵创伤在时间与亲族陪伴中或可稍缓,但目睹家族接踵而至的悲剧,六位侄孙女守寡、三人自尽的惨烈,终将她的心碾作槁木,却也使她的诗情沉淀得愈发沉郁而深刻。
丹江河畔这颗独特诗魂的价值,早已被岭南文坛的有识之士所洞见。莫淀之的赞语“闺阁才华负盛名,最难音律善缘情,蕉窗秋雨桐阴月,都入推敲字字清”,道尽了她音律的精工与情感的缠绵;冯伯清将其比作班昭,“彤管风流雅致深,冰霜金石印心心。鸿篇借问谁相似,班史长留作女箴。”更是对其格调雅正、情感深挚、足以传世的最高礼赞。
供稿:冯家庆
编辑:冯家庆 申定发
审核:赖志伟 张文秀